余秋雨黔東南考察手記:也許是歸程
一
出走那么多年,想得最多的還是那個老問題:“我從哪里來?又到哪里去?”
開始時覺得這個問題很簡單。從哪里來?從書房、講臺、官位走出來;到哪里去?為尋找中國文化的廢墟而去。
而且,由于這一來一去都逆著潮流,內心的把握就更加明確。十余年前的當時,離開文壇和官場是不可思議的,除非是出國。但是,我擦著別人的肩脖正好走了好幾個反方向。這就像在擁擠的車站碼頭,一個人的倒行逆施必然引來無數的沖撞和白眼,而每一個沖撞和白眼都讓他重新考慮一次自己的選擇。走著走著,肩脖沒有了,人流不見了,四周越來越安靜,抬頭一看,大漠荒荒,黃沙茫茫。
我知道那里埋藏著從先秦到漢唐的氣息,那里正是我要去的地方。
但是,十幾年邊走邊停、邊看邊想,我漸漸迷路。我突然發(fā)現出發(fā)時撥定的“心理羅盤”指反了。那些遠年廢墟,并不是我“去”的地方,而是我“來”的地方。
那么,我究竟要到哪里去?
來路,越走越清晰;去路,反而越走越迷惘了。
二
越走越迷惘,這早已不是我個人的問題。
既然來路是先秦和漢唐,那么,我的身邊和身后,也就漸漸熱鬧。
凡是當年我獨自尋訪的冷僻地方,只要寫成文字發(fā)表,總會引起人群的集結。從我出發(fā)的甘肅高原諸地,到都江堰、天一閣、天柱山、青云譜、平遙、承德、周莊……每天都有不少這樣的旅行者。甚至,連當年與我面對面擦肩而過的出國人潮中,也有很多人回來,按照我的描述找去了。
這并不說明我的文章有多大的力量,而只是表示,想弄明白“我從哪里來”的中國人越來越多。我為這個問題早走了幾年,于是大家追過來了。
但是,這種有趣的情景也給了我一種巨大的責任。必須再走一些地方,看看有沒有可能在“我到哪里去”的問題上,作一點探索。
為此,我又走了很久,走得很遠。
直到后來,我在云貴高原深處發(fā)現了一些人跡,一些炊煙,一些歌聲,才在心頭隱隱自問:這里,也許是歸程?
我還沒有找到答案?赡苡肋h也找不到。那就先向信任我的讀者,交代一下產生這種歸程感的原因。
三
這是翠綠群山間的一個小盆地,盆地中間窩著一個幾百戶人家的村寨。村寨的房屋全是黑褐色的吊腳樓,此刻正朦朧著灰白色的霧氣和炊煙。把霧氣和炊煙當作宣紙勾出幾筆的,是五座俏拔的鐘樓。
鐘樓底層開放通透,已經擁擠著很多村民和過路客人,因為在鐘樓邊的花橋上,另一些村民在唱歌,伴著蘆笙。
唱歌的村民一排排站在花橋的石階上,唱出來的是多聲部自然和聲,沉著、柔和、悅耳。這些村民有一年被選到法國巴黎的一次國際合唱節(jié)里去了,才一開口,全場屏息,第二天巴黎的報紙紛紛評論,這是中國所有歌唱藝術中最容易被西方接受的一種。
村民們沒有聽過太多別的歌唱藝術,不知道法國人的這種評論是不是有點夸張。但他們唱得比平時更來勁了,路人遠遠一聽就知道:咳,侗族大歌!
不錯,我是在說一個侗族村寨,叫肇興。地圖上很難找得到,因此我一定要說一說它在地球上的準確方位:東經109°10’,北緯25°50’。經緯交匯處,正是歌聲飄出的地方。
唱歌的村民所站立的花橋就像一般所說的“風雨橋”,很大,筑有十分講究的頂蓋,又把兩邊的橋欄做成兩溜長椅。不管風晨雨夕還是驕陽在天,總有不少村民坐在那里觀看河景,說說笑笑。此刻,橋頭的石階變作了臨時舞臺,原來坐在橋欄邊的村民沒有起身,還是坐著,像是坐在后臺,打量著自己的妻子、女兒、兒子的后腦勺。
這些站在橋頭石階上唱歌的村民中,不同年齡的婦女都穿上了盛裝。中年婦女的服裝比較收斂,是黑色為底的繡花衣,而站在她們前面低一級石階上的姑娘們,則穿得華麗、精致,配上一整套銀飾簡直光彩奪目。據說,姑娘們自己織繡多年的大半積蓄,父母親贈予她們的未來嫁奩,都凝結在這套服裝中了。這里的財富不隱蔽,全都為青春在叮叮當當、閃閃爍爍。
領唱的總是中年婦女,表情比較嚴肅,但她們的歌聲在女兒輩的身上打開了歡樂的閘門。我一遍遍地聽,當地的侗族朋友在我耳邊輕輕地介紹著歌曲內容,兩頭聽下來終于明白,這樣的歌唱是一門傳代的大課程。中年傳教給青年,青年傳教給小孩,歌是一種載體,傳教著人間的基本情感,傳教著民族的坎坷歷史。像那首《珠郎和娘梅》的敘事長歌,就在向未婚男女傳教著什么是愛情,什么是忠貞,為了愛情與忠貞應該作出什么樣的抗爭,付出什么樣的犧牲。
歌聲成了民族的默契、村寨的共識、世代的叮嚀。但是,這種叮嚀從來不是疾言厲色,而是天天用多聲部自然和聲完成。這里所說的“多聲部自然和聲”已不僅僅是一個音樂概念,而是不同年齡間的一種共同呼應、集體承認。這里的課本那么歡樂,這里的課程那么簡明,這里的教室那么敞亮,這里的考試那么動人。
這所永恒的學校,大多以女性為主角。男性是陪襯者,唱著雄健有力的歌,作為對母親、妻子、女兒間世代叮嚀的見證。他們更以蘆笙來配合,不同年齡的男子高高矮矮地吹著大小不一的蘆笙,悠悠揚揚地攙扶著歌聲走向遠處。女性們獲得了這樣體貼的輔佐,唱得更暢快了。
我聽一位在村寨中住了幾年的外來人說,在這里,幾乎每天在輕輕的歌聲中醒來,又每天在輕輕的蘆笙中睡去。我一聽就點頭,因為我這幾天住宿的那家干凈的農家旅館,邊上就是一條河,永遠有一群一絲不掛的小男孩在游泳,邊游邊唱。在近旁洗衣服的小女孩們不唱,只向小男孩們潑水。她們是主角,是主角就不輕易開口。明天,或者后天,她們就要周周正正地站在花橋石階的最低一級與大人們一起歌唱了。那些小男孩還站不上去,只能在一邊學吹最小的蘆笙。
我們平日也可能在大城市的舞臺上看到侗族大歌的演出,但到這里才知道,歌唱在這里不是什么“余興節(jié)目”,而是全部生活的起點和終點,全部歷史的凝煉和傳承,全部文化的貯存和展開。
四
歌聲一起,吊腳樓的扇扇窗子都推開了,很多人站在自己家的窗口聽。這個畫面從鼓樓這里看過去,也就成了村寨歌會的遼闊布景。
石橋、小樓、窗口,這本來也是我家鄉(xiāng)常見的圖像。豈止是我家鄉(xiāng),幾乎整個江南都可以用這樣的圖像來概括。但是,今天在這里我發(fā)現了一個重大差別。江南石橋邊樓房的窗口,往往有讀書人在用功。夜間,四周一片黑暗,只有窗口猶亮,我歷來認為,那是文明傳承的燈火。
我也曾經對這樣的窗口燈火產生過懷疑:那里邊攻讀的詩文,能有幾句被窗下的鄉(xiāng)親知曉?如果說,這些詩文的功用,是浮載著書生們遠走高飛,那么,又留給這里的鄉(xiāng)親一些什么?
答案是,這些書生不管是發(fā)達還是落魄,不管是回來還是不回來,他們誦讀的詩文與故鄉(xiāng)村莊基本無關。因此,河邊窗口的燈光對于這片土地而言,永遠是陌生的,暫駐的,至少,構不成當時當地的“多聲部自然和聲”。
侗族長期以來沒有文字,因此也沒有那些需要日夜攻讀的詩文。他們的詩文全都變成了“不著一字”的歌唱。這初一看似乎很不文明,但是我們記得,連漢族最高水準的學者都承認,“不著一字”極有可能是至高境界。我這樣說當然不是否定文字在文明演進過程中的重要作用,只是對自己作一個提醒:從最宏觀的意義上看,在文明演進的慣常模式之外,也會有精采的特例。
不錯,文字能夠把人們引向一個遼闊而深刻的精神世界,但在這個過程中要承擔非常繁重的訓練、校正、紛爭、一統的磨煉,而磨煉的結果也未必合乎人性。請看世間多少麻煩事,因文字而生?精熟文字的魯迅嘆一聲“文章誤我”,便有此意。如果有一些地方,不希罕那么遼闊和深刻,只愿意用簡潔和直捷的方式在小空間里淺淺地過日子,過得輕松而愉快,那又有何不可? 可以相信,漢族語文的頂級大師老子、莊子、陶淵明他們如果看到侗族村寨的生活,一定會稱許有加,留連忘返。
與他們不同的是,我在這里還看到了文字崇拜的另一種缺陷,那就是漢族的飽學書生幾乎都不擅于歌舞,更無法體驗其中的快樂。太重的學理封住了他們的歌喉,太多的斯文壓住了他們的舞步。生命的本性原來是載歌載舞的,在他們身上卻被偏狹的智能剝奪了大半。
歐洲的文藝復興,其實是對于人類的健全和俊美的重新確認,從奧林匹亞到佛羅倫薩,從維納斯到大衛(wèi),文字都悄悄地讓了位。相比之下,中國的書生作了相反的讓位。只有在邊遠的少數民族地區(qū),才會重新展現生命的更本質方面。
五
花橋石階上的歌唱一結束,有一個集體舞蹈,歌者和觀者一起參加,地點就在寬敞的鼓樓底下。這時才發(fā)現,在集體舞蹈圍繞的圓心,也就是在鼓樓的中央,安坐著一圈黑衣老者。
老者們表情平靜,有幾個抽著長長的煙竿。他們是“寨老”,整個村寨的管理者群體。一個村民,上了年紀,又德高望重,就有資格被選為寨老。遇到村寨安全、社會秩序、村民糾紛、節(jié)日祭祀等等方面的事情,鼓樓的鼓就會擊響,寨老們就會聚集在這里進行商議。寨老中又有一位召集人,商議由他主持。寨老們做的決定就是最后決定,以示權威。
寨老們議事也有既定規(guī)范。由于沒有文字,這些規(guī)范成為寨老們必須熟記的“鼓詞”——鼓樓下的協調規(guī)則,聽起來很是有趣。石干城先生曾經搜集過,我讀到了一些。其中一段,說到村寨的青年男女們在游玩中談情說愛是理所當然,而過度騷擾和侵犯卻要受到處罰,很典型地展示了鼓詞的風格。且引幾句——
還有第二層,
講的是男女游玩的事。
耳邊插雞尾,拉手哆耶,
墻后彈琵琶,相依唱歌,
依身在門邊,細語悄言,
不犯規(guī)矩,理所當然。
倘有哪個男人伸腳踩右,伸手摸左,
狗用腳爬,貓用爪抓,
摸腳掐手,強摘黃花,
這類事,事輕罰酒飯,
事重罰金銀,罰他一百過四兩。
這種可愛的規(guī)矩,本來就包含著長輩的慈祥口氣,因此很有禪性。真正處罰起來,還要看事端的性質和事主的態(tài)度,有所謂“六重六輕”之分,因此就需要寨老們來裁決了。但是,處罰也僅止于處罰,沒有徒刑。因為這里的侗族自古以來都沒有警察,沒有監(jiān)獄,當然更沒有軍隊。
寨老不是官員,沒有任何特權。他們平日與村民一樣耕種,養(yǎng)家糊口,犯了事也一樣受到處罰。他們不享受錢物方面的補貼,卻要承擔不小的義務。例如外面來了一些客人,他們就要分頭接到家里招待。如果每個寨老都接待了,還有剩余的客人,一般就由那位寨老召集人負責了。
“因此,一位長者要出任寨老召集人,首先要征得家里兒女們的同意,需要他們愿意共同來承擔這些義務性開支。”兩位年輕的村民看我對寨老的體制很感興趣,就熱情地為我解釋。
我一邊聽,一邊看著這些黑衣長者,心想,這就是我心中長久向往的“村寨公民社會”。道家認為,一個社會,機構越簡負累也越簡,規(guī)則越少邪惡也越少。這個原則在這里得到了最好的體現。
我所說的“村寨公民社會”,還包括另一番含義,那就是,村寨是一個大家庭,誰也離不開誰。到街上走走,總能看到很多婦女一起織一幅布的情景。這里的織布方式要拉開很長的幅度,在任何一家的門院里都完成不了,而是需要四五家婦女聯手張羅。這到底算是一家織布幾家?guī)兔Γ是本來就是幾家合織?不太清楚。清楚的是,長長的棉紗把好幾家人家一起織進去了。
織布是小事,遇到大一點的事情,各家更會當作自己家的事,共同參與。
更讓外來者驚訝的是,家家戶戶收割的糧食都不藏在家里。大家約定放在一個地方,卻又都不上鎖。一位從這兒出生的學者告訴我,在侗語中,根本沒有作為名詞或動詞的“鎖”的概念。
入夜,我站在一個杉木陽臺上看整個村寨,所有的吊腳樓都黑乎乎地溶成了一色,不分彼此。這樣的村寨是真正平靜的,平靜得連夢都沒有。只待晨光乍露時第一支蘆笙從哪一個角落響起,把沉睡了一夜的歌聲喚醒。
六
我所站立的杉木陽臺,是農家旅館的頂層三樓,在村寨里算是高的了。但我越來越覺得,對于眼下的村寨,萬不能采取居高臨下的考察視角。在很多方面,它比我們的思維慣性要高得多。如果說,文化生態(tài)是一門最重要的當代課程,那么,這兒就是課堂。
當地的朋友取笑我的迷醉,便在一旁勸說:還是多走幾個村寨吧。
我立即起身,說:快!
離肇興不遠,有一個叫堂安的寨子。我過去一看便吃驚,雖然規(guī)模比肇興的寨子小,但山勢更加奇麗,屋舍更有風味。這還了得,我的興頭更高漲了,順著當地朋友的建議,向西走很遠很遠的路,到榕江縣,去看另一個有名的侗寨——三寶。
一步踏入就站住了。三寶,實在太有氣勢。打眼還是一座鼓樓,但通向鼓樓的是一條華美的長廊,長廊兩邊的上沿,畫出了侗族的歷史和傳說。村民們每天從長廊走過,也就把祖先的百代艱辛慰撫了,又把民族的千年腳力承接了。這個小小的村寨,一開門就開在史詩上,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荷馬。
鼓樓前面,隔著一個廣場,有一排榕樹,虬勁、蒼郁、繁茂,像稀世巨人一般站立在江邊。后面的背景,是連綿的青山,襯著透亮的云天。這排榕樹,是力量和歷史的扭結,天生要讓世人在第一眼就領悟什么叫偉大。我簡直要代表別的地方表達一點嫉妒之情了:別的地方的高矗物象,大多不存在歷史的張力;別的地方的歷史遺址,又全都失去了生命的綠色。
在這排大榕樹的左首,也就是鼓樓的右前方,有一座不大的“薩瑪祠”。薩瑪,是侗族的大祖母,至高無上的女神。
我早就推斷,侗族村寨一定還有精神皈依。即使對寨老,村民們已經給予了輩份性、威望性的服從,卻還不能算是精神皈依。寨老會更替,世事會嬗變,大家還是需要有一個能夠維系永久的象征性力量,現在看到了,那就是薩瑪。
問過當地很多人,大家對薩瑪的由來和歷史說法不一,語焉不詳。這是對的,任何真正的信仰,都不應該被歷史透析,就像再精確的尺子也度量不了夜色中的月光。
我問村里幾位有文化的時尚年輕人:“你們常去薩瑪祠嗎?”
他們說:“常去。遇到心里不痛快的事就去。”
我問:“如果鄰里之間產生了一點小小的矛盾,你覺得不公平,會去找村里的老人、智者去調解,還是找薩瑪?”
他們齊口同聲:“找薩瑪。用心默默地對她訴說幾句。”
他們那么一致,使我有點吃驚,卻又很快在吃驚中領悟了。我說:“我知道了,你們看我猜得對不對。找公平,其實是找傾訴者。如果讓村里人調解,一定會有一方覺得不太公平。薩瑪老祖母只聽不說,對她一說,立即就會獲得一種巨大的安慰。”
他們笑了,說:“對,什么事只要告訴她了,都成了小事。”
就這么邊說邊走,我們走進了薩瑪祠。
我原想,里邊應該有一座塑像,卻沒有。
眼前是一個平臺,中間有一把小小的布傘,布傘下有很多鵝卵石,鋪滿了整個平臺,平臺邊沿,有一圈小布人兒。
那把布傘就是薩瑪。鵝卵石就是她庇蔭著的子孫后代,邊沿上的小布人兒,是她派出來守護子孫的衛(wèi)士。
老祖母連自己的形象也不愿顯露出來,全然化作了庇護的心愿和責任,這讓我非常感動。我想到,世間一切老祖母、老母親其實都是這樣的,舍不得留給自己一絲一毫,哪怕是為自己畫個像,留個影。
于是,這把傘變大了,浮懸在整個村寨之上。
一位從小就住在薩瑪祠背后的女士走過來對我說,村民想把這個祠修得大一點,問我能不能題寫“薩瑪祠”的三字匾額。
我立即答應,并深感榮幸。
世上行色匆匆的游子,不都在尋找老祖母的那把傘嗎?
我還會繼續(xù)尋找歸程,走很遠的路。但是,十分高興,在云貴高原深處的村寨里,找到了一把幫我遠行的傘。是鼓樓,是歌聲,是寨老,是薩瑪,全都樂呵呵地編織在一起了,編織得那么小巧樸實,足以擋風避雨,濾念清心,讓我靜靜地走一陣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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